赵胡缨

不必关注我

【玉露】危墙 01

我刚到璇玑宫的时候,大殿下将将一万八千岁,不仅水系法术得天独厚,还十分多才多艺。仙途漫漫,很多仙人都有独特的打法时间的方式,譬如我爹就专注丹青,水神独好围棋,月下仙人爱好最为独特,他尤爱编花结。大殿下的爱好则花样翻新,但我看着他也不像真正喜爱哪一件的模样。他弹琴,若弹到精熟,达到琴音余音绕梁、三日不绝的地步,便收手不弹;他写字,若写到极致,直至笔走游龙、形神皆具的程度,便停手不写。最近他迷上下棋,总去和水神切磋,他说天上星和盘上子都是一般,需要精之又精、细之又细。

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,懵懵懂懂,还跑去问他:

“殿下为什么不弹琴了?”

他执着一卷书,眼睛转都没转一下,淡淡道:

“再弹下去,也不会有什么进境了。”

“可是殿下的琴音十分动听,若是闲时,也可用来解闷。”

他终于看我一眼,讶异道:

“解闷?”

又笑道:

“我一早与你说过,璇玑宫冷清了上万年,我早已习惯。”

我不是能排解他寂寞的人,也只好沉默。现在我知道为何殿下的爱好不能久长:他的热衷太过淡薄,温润下藏着孤傲,对自己不想专注的事、不想来往的人,并不会多看一眼。

然而锦觅仙子是特别的。殿下对锦觅仙子从不厌倦。我来璇玑宫的第二个月,就遇到锦觅,从此斩断了我构想的上万种可能。她天性活泼,总能让殿下开怀。再如何自欺,我也能看出,他于我是殿下,于锦觅则是真正的润玉,一颗在我面前总是潜藏着的真心,在锦觅面前便从眼里流露了。他呵护这位仙子,夜风刚来的时候会轻轻侧身为她挡风,一壶茶在谈话中被温了一遍又一遍,而在布星的时候,他会指给她看牛郎织女,银河一线。

一开始,我也想与她争夺殿下的目光。我苦心磨练棋艺,在殿下独自下棋的时候便能自请与他手谈。他一开始还觉得惊讶,问我什么时候学会的。我回答,是我父亲教会我的。他不置可否,拈了白子,对我作出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
这一局杀得我额头冒汗。在短暂的试探交锋后,殿下的几颗白子陡然长驱直入,直捣黄龙,将我布好的气眼搅得七零八落。仅二十分钟后,大局已定,我看着我惨败的半壁江山,真心实意地道:

“未料殿下棋艺也高强至此,邝露认输。”

殿下抬眼,似笑非笑地看着我:

“难道太巳真人并未对你倾囊相授?”

我脸一红,只好嗫嚅道:

“其实——其实——”

他也不怎么在意,只说:

“日后你我多下几盘,自然大有进益。夜深了,你先回吧。”

我告退,胸中火热,为了这话中浅薄的承诺心跳如鼓。我以为我终于抓住了一线机会,能够和殿下更亲密一些,但其实我应该明白,殿下从未对我有什么允诺,陪在他身边是我一意孤行,为他失落真心,亦是我一意孤行。

后来,我也看过无数遍他与锦觅仙子对弈。锦觅的棋艺也是乱七八糟,有时连我都不如,但她从未在殿下这里输过。因为她每走一错招,殿下便会停下来,看似漫不经心地将那颗落错的黑子拈起:

“你若走这步,二十招之内必输。”

我于是确认了一遍又一遍,那是不一样的,殿下同润玉是不一样的,我同锦觅是不一样的。只是我将对我规行矩步的殿下和从未对我显现的润玉一并爱了,于是所受的种种煎熬,都是我咎由自取。

是我先看不清。

锦觅仙子不用学习排参布商,因为她不需要改变,殿下也不喜她改变。而我费尽心机,磨砺性格,想要离殿下近一点,每走一步都要耗上极大的努力。这样的境遇,想必是个心智健全的活人都会顺利地对殿下心生怨怼,但自从决定来璇玑宫,我的心智就仿佛被狗啃得七零八落,终于在知悉殿下过去那日消失殆尽。我知道我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,陪伴在殿下身边的每一天,上万眼,都让我离他越来越近,虽然缓慢,但因无人付出过我这样的精力,便无人比我更懂他。我愈是懂他,便愈是怜他爱他,而愈是爱他怜他,就愈是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对的。

连他想要造反登帝,我都能毫不犹豫地鞍马效劳,那么他想要一个锦觅仙子,我又有什么理由阻止呢?难道就因为我爱他吗?这是何等自私的理由?

于是我一边盼望她不来,一边也希望她常来。他们大婚前日,我喝了一杯酒,没有多饮,因为我知道明日他们并不能顺利成婚。我心中那些龌龊私欲,不便与人言的贪婪,在这一夜随着一口清酒被咽下了。

我知道这是妄念。

如果我早有这样的认知,我还会去璇玑宫吗?

我又不知道了。

月下仙人在这晚来到布星台,正值我当夜,看到我桌上的酒壶便自作主张地拿了一个盏来。我见到他,却因为知道明日会发生的事情而有些心虚,便想起身告退。

“你先等等,陪老夫喝几杯,”刚动了动,我便听他怅然道,“你在大殿下面前待了这样久,怎么把他的缺点都一一学了,连个酒都不会吃,尽拣些次品喝。”

我在下殿下面子和下自己面子之间来回一番,终究忍痛决定下了自己的面子:

“这壶酒是邝露自己酿的。”

月下仙人口中嫌弃,却又倒了一杯。

“你说他是怎么想的?”他自言自语,“老夫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。他明知凤娃与觅儿两情相悦,为什么还要强改姻缘?他难道不知强扭的瓜不甜?”

我一时气堵,便顶撞道:

“殿下和水神本就是上万年前定好的婚约,怎么能叫强改姻缘?倒是旭凤殿下,在婚约已定的情况下,还……还……还做下那等事,是他让殿下伤心在先,此时又怎能怨殿下不顾他的情绪?”

月下仙人一顿酒盏,摇头晃脑:

“这就是你不懂了。凡人戏本上都会写,这爱情如同红线,岂是一道婚约就能斩断的?他们的红线在几年前就生出来了,虽然还不稳当,但仙胎的红线十分难得,一定要爱得极深才会有。反倒是你家殿下,老夫拿着针线想把红线给他缝腿上都没人能和他系得牢。他是万世孤星的命格,生来就要克……克……”他好歹不太醉,没有说下去,只转了个话头道:“觅儿脑子糊涂不作数,这道婚约,大抵就是一道考验,你且等着,明日凤娃一准来抢婚。”

殿下是孤星命格,难道就得乖乖接受这样的安排吗?这道婚约来之不易,我知道殿下将之看得十分重要;他握着这道婚约,就仿佛能把他日后的所有幸福都握在手里。而这样的一份保证,在他人眼里,居然只是对二殿下爱情的一份考验吗?

我心中冷笑,刚刚对月下仙人还有的那点心虚烟消云散,居然还有些盼望看到明日起事成功后,他是何等脸色。

“月下仙人此言差矣。这世上最善变的就是人心,仙人掌管姻缘,应该更加清楚,有些爱情譬如朝露,在某段时间灿若烟火,但日头一出便烟消云散。殿下虽然不及火神热烈,可性情也刚强执拗,比其还多出一分似水平和,两相中和,便是真正谦谦君子,巍峨玉山。天长日久,我看锦觅仙子的一颗芳心终究托付给谁,还难说的很。”

月下仙人叹息:

“你只看得到你家殿下的好处,却不知他——”

我打断他:

“月下仙人说对了,我只看到殿下的好处,因为他无一处不好,无一处不善,你们口中说的种种不好,在我看来都尽善尽美,好得不得了。仙人请回吧,商星已落,邝露要开始上参宿了。”

布星台上一片寂静,我怒火正盛,没注意正门有衣角闪过。月下仙人侧对着我,脸色奇异地哼了一声,好像很不满意,又从发间抽出一丝红线给我,道:

“你上次找我求的红线,还没有时机用罢?你这人,也是奇怪,我来找你,本是想同仇敌忾将那婚约骂一骂,顺便看你流几滴伤心泪,但你未免也太不争气……”

我默然,还是伸手将那红线接过来。

殿下的手腕已经满了。殿下的心也早已满了。我这根红线,又要绑在哪里呢?

我又要寄身何处呢?

只听月下仙人又嘀咕道:

“这酒也真是难喝,润玉学这学那,样样精通,怎么这酿酒技术差成这样?他自己不喝酒,品不出来,一坛尿样的玩意全难为了我了。”他从眼角偷偷看我,又道,“他的随侍还以为我喝不出来,哼哼……”

我无奈,道:

“月下仙人既然喝出来了,又何必明说。”

“心知肚明不是个好词,知道不知道?”他摇摇手,别有意味地说,“什么都挑明道来,就不会有那么多戏本里的爱恨纠缠、棋差一着了。”

他又龇牙咧嘴:

“我如果不说,我的胃岂不是要白白受这酒的煎熬?罢了罢了,我这大侄子的酒,真不是老夫能受用的。”

他摇摇手,从布星台晃晃悠悠地下去了。我留下来,不由自主地学了殿下的样子,端起一盏酒来细看。如何说呢?说了又能怎样呢?让殿下徒增烦恼罢了。我若要陪在殿下身边,这些话断不能让他知道。

而我看得那样清楚,以为最终会善始善终,却还是不行。待殿下终于得偿所愿,一步登基,眼看万事即将迎来一个圆满;我却未曾想到,一觉醒来后的水神对殿下是完全的无动于衷,到后来甚至是怨怼。我去给她上药时,听见她在喃喃,俯下身细听,颠来倒去全是旭凤的名字。殿下在我身边看我给她上药,他耳力极好,绝不会错过那些呢喃,却仿佛还是不能相信,要附耳到她唇边再次确认,好像要从水神的梦里找到自己的位置。

我垂下眼,一忍再忍,却还是忍不住:

“陛下,如果水神一直——”

他抬眼看我,目光轻飘飘掠过,却险些压得我低下头去。

“如果水神一直如此,陛下又何苦折磨自己?”

殿下给昏迷的锦觅掖了掖被角,道:

“不会。”

他重复一遍,仿佛在安慰自己,让自己坚信:

“不会。旭凤已死,她别无选择。”

我已习惯这样的对话。太过麻木造成的结果是,若在往常,我还会小心宽慰他,告诉他锦觅定会回心转意。我曾真的这么想,因为殿下是那样好的一个人,谁会不爱他呢?谁会忍心伤害他呢?

但现在我迟疑了。压在心底的话一不小心,从舌尖野马脱缰一般奔出来:

“陛下为水神付出了那么多,水神却毫不在意,难道陛下不会觉得委屈吗?”

话音刚落,我便觉得不妥,心中一慌就跪了下去。他立刻道:

“你跪我作什么?起来!我早说过,你无需跪我。”

见我重又坐起来,他缓和了脸色,口中的话却清晰地划下了界限:

“今晚就到这里。我还要在这里留一会,上元仙子就请先退下吧。”

我心中酸涩难分,不知道是什么滋味。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,可若是每一步都后悔,每一步都心痛,是不是说明这条路一开始就走错了?我福身退下,刚到正门口,就听殿下在我身后又叫道:

“……邝露。”

我连呼吸都快停了。月下仙人说得没错,我果然是十分不争气。我回头望去,殿下靠在床边,整个大殿只锦觅床头一点孤灯,将他寂寥独坐的身影投到纱帐上,影影绰绰,起伏不定。

“你以后,如何打算?”

我一愣。半晌,斟酌道:

“邝露自当陪在陛下身边。”

在忠臣和爱慕者之间的界限,我牢牢把握,拿捏得颇准。

他沉默良久,仿佛想说什么,却终是下不了决心。

“也罢……”他最后还是叹道,“若你改变心意,只管告诉我,我不会亏待你。”

我低头谢过,与此同时也悲哀得心如明镜。他说他不会亏待我,但不管他能做什么,其实都亏待了我。

而我纵有一万个控诉他的理由,却挡不住自己的心甘情愿。

我和殿下,我们都在赴一个没有结果的约定。我们一路狂奔,都以为跑得越快,就会离结果更近、得到那人的赞扬和肯定,但其实不是这样的。我已经醍醐灌顶,明白这只是我一人的孤独的朝圣之旅,但殿下他还执迷不悟。

锦觅受伤过重,真身已经被玄穹之光溶尽,现在仍旧不醒。而她一日不醒,殿下便一日沉寂过一日,逐日增加流连在停经阁的时间,在浩如烟海的卷宗里查找一线希望。我陪他一同阅经,但每经我手的卷宗,他都要重读一遍,可能是怕我不仔细,可能是怕我读漏,也可能只是不信任我而已。

久而久之,我便也知趣地不和他一起留在停经阁了。

但是奇异的,我也没有多么伤心。他对我的态度,最亲密不过这样。我十分有自知之明,也容易满足,好歹我是除锦觅之外最得他信任的人。那日我路过璇玑宫,习惯性地要进去看一眼,刚迈了条腿进去,便听到里面传来殿下的声音。

我曾以为我这辈子就如此了,我以为我可以安心待在他身边,看他为别人的爱情纠结痛苦,忍受他的疏离甚至漠视。

“……天界没有解法,那么其余六界呢?不管是禁术秘法,还是要逆天改命,我都能为她做到。”

“陛下是想……”

但我不行。

其实不仅是殿下,连我自己,都亏待了邝露。

“……那若将我的寿元赠与她呢?”

而他说这句话,便是负了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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