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胡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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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玉露】一莲托生

人间的公主得了重病,即将死去。

人人都知道公主命不久矣。他们怜悯这个尚且青春的女孩,让她安静地住在她父皇奢华宫殿的一角。她的寝宫窗外有一大片莲池,莲池里种着粉白的荷花、凤眼蓝、菖蒲和水茴。因此在她喘息的时候,呼吸中会带上莲花的香气。

在某一个深黑的晚上,她从梦中醒来,于昏沉中看到帷幕外站着一个男人。那条颀长的影子带来无端的压迫,让重病的人恍惚意识到大限将至。公主在许多书中读到临死的幻象,有牛头马面,黑白无常,却没有一次看到领路人是一个年轻男人;他光是站在那里,便让周围的一切都静止,仿佛身处所有时间的尽头,万事万物在触到他之前都会被黑暗吞没。

公主伏在榻上,长发像最好的绸缎,安静地垂落在长石铺就的地面上。她低声问:

“我要死了,对不对?”

帷幕外的影子点了点头。

公主叹了口气。将死之人微弱而珍贵的吐息,正从层叠帐幔中带来水浮莲的香气。

“你是来接我的吗?”

“你是因肺病死的,”男人说,他端立着,如同帷幕一般静止,“你出生在昭明十五年,死于昭明三十一年。五岁的时候,你便能背出藏经阁五百篇经文,与我佛结缘,皇帝将你养在护国寺,因此也被百姓称为梵音公主。”

“梵音公主?原来他们是这样叫我的,”公主轻声道,“我病了太久,都快忘了。”

“无妨,”男人说,他的声音穿山过海,“我此来,便是要让你记起的。”

“我爹说如果记忆太长,坐船渡黄泉的时候会沉下去。”公主于半梦半醒间,蒙蒙道,“还不如死前什么都忘了好。”

“你不会过黄泉,”那人笃定地说,“你会走另一条路。”

公主觉得好笑:

“难道那条路更短?”

他也笑,但是没有直接回答:“明天我会告诉你。”

话音未落,他便如水汽般消散在空气里。帘幕在他离开的时候于月光中翩翩而起,有明亮的巨鲸从窗外游来。公主感到自己的生命变得像纸一样轻。皇城最好的宣纸,可以像月光一样浮在半空中。诗人在写诗的时候,刚刚写了一个情字,宣纸便不堪重负,从半空中落了下来。她这么年轻,却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;还没来得及落到红尘里,就被风吹散了。


第二夜,男人果然又于同一时刻出现了。公主被他惊醒,心中却很安宁,仿佛在迎接一个她认识许久的人。

“我一直在等你。”

“不,”他说,“是我一直在等你。”

“你说话好像在猜谜,”公主把玩手中的长发,“如果我还健康,我会欣赏你。但是我已经走了太远,对一切修辞都感到疲惫。”

男人笑了。他的笑声低沉,却很清澈,流过柔软的地毯,让公主的眼角跳了跳。

“你还有更远的路要走,”他说,在帷幕后并指画了一个圆,“死亡并不是终结。”

公主打起精神。

“你昨天要告诉我什么?” 

在某一个乱世,男人说,一个女婴诞生在一个不知名小国的宰相府。她出生的时候,额上带有莲花胎记,被人说成是灾星的象征,于是宰相将她送到寺庙抚养,以求避祸。寺庙里供有一尊天帝舞剑像,他身披战甲,剑指前方;她每日在这尊天帝像前念经,以求神佛保佑。女孩在寺庙安然度过一十五年后,变故突生。邻国大兵压境,她的国家根本无力抵抗,只能投降。敌军对寺庙尚存敬畏,路过的时候并未侵入。但他们将在宰相府俘虏的三十多口人绑在牛车上开路,让每一个人都能看到这个国家的失败。女孩在念经时听到外面的钟声,探头一望,便看到宰相从牛车上跌了下来。牛群受惊,轮番踏上老人的身体。她奔出寺庙,跪在自己父亲尸体旁哭泣,因为心力交瘁,在十六岁的时候死去。她死的时候,经书被微风吹起,翻开的那一页画着一莲托生*,仿佛她信奉的那尊神像终于舞剑归来。

公主静静地听完。聪慧如她,早已猜到端倪。她摇头笑道:

“看来我每次都会在十六岁死去。”

他沉默。

“你给我讲这些,是因为这和我的故事有什么联系吗?”

他依然沉默。过了许久,久到公主几乎要睡去,他哑声说:

“所有的联系,都是因为我,”一声叹息,莲池在夏日的晚风中摇曳出水样的涟漪,“你就藏在我的领地,可我一直在别处找你。”

公主皱眉。

“何必找我?”她感觉到疲累,将手覆上眉心,“这个故事不好。我乏了。”

有风穿堂而过,他的影子也如微风般散去。


第三夜他出现的时候,公主已经醒了。

 “我最近想起一些事,”她说,“我有时想,如果是做梦,如果梦是假的,又为什么会梦到我想象不出的痛苦。”

“你生病了,”他说,“体质虚弱的人会引来邪祟。”

“你是邪祟之一吗?”

他好像在忍笑。

“我是邪祟,却能辨忠奸;是神仙,中途也曾堕魔道。是福祉,也是天煞孤星;是吉兆,有时却随灾难同来。我是万物,万物是我,我视天下为一芥子,天下也借一芥子见我。”

他一振袖,珍之重之地从空中取了一段清凉莲香。

“我知道你并未全部记起,”他说,“邝露。这次我来渡你。”

“你在叫谁?”

你有没有听过白象的故事,男人答非所问。西域有一头白象,它的四蹄生来呈现异状,踩在沙地上的时候会留下一朵迎风欲开的莲花,正所谓步步生莲。如此珍奇,当然要献给中原的皇帝;总共八十一名西域僧人,用八十一天的诵经铺成一条通天路,直通往长安城下。白象在沙漠上留下一行七天不灭的莲花。在它十六岁的时候,僧人们终于将它带出沙漠,来到玉门关前。可沙漠已经耗尽白象最后一丝精力。这头最神圣的白象死的时候如同倾倒的玉山,雪白的莲花也随即染上血色。远方的沙漠突然传来咆哮,黑云从关内滚来,有仙人现身,于狂风大作中端立在白象尸身之前。它蹄下所有的莲花,都因为仙人而缓缓沉入海般广阔的沙漠;而仙人自己浮在半空中,比最轻的宣纸还要无情。仙人来迟了一步。他掌控万物,再不能容忍命运将自己轻易拿捏,于是许下一个愿望:从此以后,凡是带有莲花的灵魂,都不能在他不允许的情况下死去。

公主忍俊不禁。

“那么,你什么时候允许我死去呢?”

“明天,”纵然目不能见,但公主知道他在看她,“再给我一天时间,让我讲最后一个故事。”

他来时悄然无声,走时却有雷声相伴。她隐约可以听见龙吟——八千年前,人们还能偶尔看见这种神物。龙行于天,潜于海,游于火中,从她读过的所有古籍中腾空而起,重现在天地之间。


第四夜,宫女点上花灯。

这次公主没有开口说话。来人依然站在帷幔之外,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她。

“我即将为你讲最后一个故事,”他说,“一切的开头,万千世界的初始,所有梦境的原型。在这次的故事里,你不会在十六岁上死去;因为仙人的寿命有千千万万年,比人间最长寿的道士都要长一千倍、一万倍。而在这一世,你是一个仙人。”

太巳仙人唯一的女儿,真身是一滴仙露。因为化身太晚,她从小便拜到观音座下,受着净瓶的滋养。在她一千六百岁的时候,观音东去天庭,参加天后的晚宴。宴会上,有仙童误将蜜酒倒进了净瓶,净瓶满溢,一滴仙露滚出来,落地便化作一个雪团子似的总角女童。满座皆惊,太巳仙人只好让他的独女拜别观音,回到太巳府。因其真身为露,便起名为邝露。邝露长到五千岁,容貌正盛,淑静端庄,德言容工无一不具,又兼有出水之亭亭……

故事讲完,他们都安静许久。一夜之间,莲花尽数衰败,菖蒲和水茴都零落了,娇艳的花苞与细长的草茎,都化作了湖底翻滚的污泥。仲夏的午夜突然狂风大作,预示宫墙内有人将要死去。

“你讲的前几个故事虽然伤心,但却都是真的,”公主怅然道,“但是到了最后,你为什么要骗我?”

窗外有人匆匆跑过。天有异象,宫人最早嗅到不详,惊慌的尖叫回荡在红瓦墙之间。室内却十分之静;纱帐无声无息地垂落,长烛静静地燃到底,连系在帐幔上的铜铃也沉得好似实心铸就,摇摆间轻盈地穿云而过。

“我一千六百岁时,没有去天后的晚宴,”公主平静地说,她的肉身在将死未死之际,记忆却异常清明,“因为贪玩,我跑到璇玑宫后的莲池,遇见了当时的夜神殿下。”

一千六百岁的仙子,被一段莲香摄去魂魄。

他几次想要说话,却每次都失音。

“你觉得这样的故事是不好的,对不对?”

公主的质问被咳嗽打断了。清丽的莲香,此时却带上腐败之气,从厚重的金纱银帐中向外弥漫开来。他抓紧帷帐。

“如果没有遇到我,就应当是好的,”他哑声说,“如果没有遇到我,你本该度过这样的一生。”

“可是我遇到了殿下,”公主安然道,“如果不是那一天遇到,以后也会遇到。如果不是在莲池旁遇到,也会在南天门前遇到。如果不是在殿下尚且是殿下的时候遇到,也会在以后的千百年间遇到……”

多么可怜,她想。她遇到爱情,就如同遇到不可避免的死亡。她感到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——但因为渡者是他,便觉得不那么害怕。幸好是他。

她的声音越发衰败下去。命运给天帝以宽容,但并不以他的意志转移。人间的公主必须在今晚死去,她必须再次死在润玉眼前。三百年前,缘机仙子为动用禁术、触犯天条的上元仙子写下每世只有十六年的惩罚,而现在润玉怀疑这酷刑也没放过他。

他掀开帷幕,露出天帝沉静而慈悲的脸。室内仅余一盏缱绻莲香。她的魂魄被天帝的愿望锁在这具凡人的躯体里,但已再无声息。他站在原地,小心地伸出手,试图抚摸她的一缕神思——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,是从来未见的任性,但才终于有个小女孩的样子,娇纵地借着他的退让,躲进轮回深处:

“陛下若不爱我,我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?”

究竟是谁等得比较久?

润玉微微一笑,收回手来。

“这个答案很好。”他轻轻道,“现在,我允许你离开了。”







*一莲托生:即二人以上往生净土时,托生于同一莲花中之意。此即阿弥托经所谓‘诸上善人俱会一处’。与五会法事赞文中之‘各留半座乘华台,待我阎浮同行人’义同

释义来自百度百科

其实联文一开始写的这篇,但是那句话放在哪里都不合适,只好推翻重来,比较仓促...!想了想还是把这篇结局改成HE发发 过于不要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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