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胡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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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玉露】罗敷

东南

润玉初上天庭的时候,没有料到自己会被认错成当今天帝。虽说天帝下凡历劫,但仙身如今还沉睡在璇玑宫,料想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有这等猜测。他当然会为这些误解觉得困扰,可在见了上元仙子时,又觉得这误解有些令人悲伤。

“她等了太久,你不要介怀,”月下仙人这样对他说,“也难怪——可是,她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玩笑般的结果,也是命数。”

他便问道:“她在等谁?”

月下仙人迟疑一阵,道:“你不要当面问她,容易伤情。”

润玉在成仙之前是凡人,因机缘巧合,便在天庭挂了水神座下一职。千年后水神隐退,他便顺理成章地补了这个缺,成了一介水神。上元仙子虽不常同他讲话,但对他十分照顾,这次顶缺一事便有她的一分助力。他为了避嫌,也为了月下仙人的一番话,心里并不很情愿作一个替身,于是对上元仙子也是淡淡的。

只是某天上元仙子在布星台醉酒,他在巡逻时寻到她,施了个仙法将她托住,送她回璇玑宫。路上上元仙子迷蒙看着他,突然没头没脑地问:

“他会不会回来呢?”

他看着这醉鬼,觉得头痛,便随口安慰:

“会的。”

没想到这句话一出来,对方眼泪就随之落下了:

“他为什么要我等他呢?”

“什么?”

“我已经很累很累了,”她颠倒来回地道,“我失望了好多次,以为他来了,结果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了。”

润玉干脆闭嘴了。

“怎么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了呢?”

“但他什么都不知道,什么都不知道——”

也许是不胜酒力,她终于还是安静下来。润玉快快将她送到璇玑宫门童手上,刚准备离开,便被对方一把扯住衣角,不由分说地在他头上绑了条发带。他等上元仙子彻底昏睡过去才将这条发带取下来细看,只见白色缎带上用一根细细红线绣连着,做工很精巧,他想应等上元仙子醒来再将这条发带递还。

隔日上元仙子见到这条发带,面上含了一丝惊讶,仿佛混沌识海陡然被击中,很久之前的思绪终于被翻上来。她沉吟许久,才道:

“既然已经给你了,仙上便收着罢。”

她行完礼,便要转身离去,润玉想了想,还是将她拦住:

“如果实在太累,便别等了。”

上元仙子抬头看他,很缓慢地问道:

“你方才,说什么?”

她的失态转瞬即逝,一瞬间还是那个彬彬有礼的上元仙子,笑着对润玉道:

“我最近多饮了些,仙上莫要见怪。”

那样的语气,虽然脸上带笑,但落在人耳朵里却像软刀般。同样的无奈的言不由衷,他在缘机仙子殿外也曾听过。彼时他还未来得及退下,虽然极力避免,但还是听到了一两句余音:

“陛下此番历劫,这样便算结束了罢。”

“我很高兴。”

 

使君

邝露曾在父亲耳提面命下草草应承的婚事,终于在同年成了事实。对方是她相识许久的仙友,她这次没再拒绝。那天他们一同去夜间巡逻,邝露在路过布星台时习惯性地停了一停,回头却发现对方正看着她,目光中带着很温柔的怜悯。她明明没有落泪,也很久不再觉得悲伤,但被这样的眼神看着时却突然想起了过往所有委屈 ;因为她总算落进了另一个人眼里,她所做的一切,终于有另一个人能看到。

递过来的那只手,那样温暖,那样包容,她心中一动,终于还是握了上去。一万多年前,她以为永远和结局乃是同义词,都是至死方休。可是她尚且天真,不知道有一种结局比死要更决绝。她等了那么久的人,以为一定会回来接她的人,现在已经彻底消散在无极八荒;曾经夜神的音容笑貌,星台上的占星问道,太湖烟波里的一捧心头血,连润玉本人都不记得,但她依然不敢忘却。

她好似等到了,但同时也心知肚明,她永远不会等到了。

她的永远,还是不能等同于她的结局。

吉时很快敲定,届时她不再是上元仙子。当天邝露便从天庭离开,随着她往后万年的仙侣前往蓬莱。很多仙官来南天门送她,可走到太虚附近时,只留下一个月下仙人。月下仙人皱眉将她望着,道:

“真的不等了?”

邝露闻言顿了顿,好像觉得这个囊括了她一生的问题,也需要同样的郑重来回答。可仿佛蜡炬成灰,她这一丝细细烛光在无人处燃了这样久,已经成了没有热度的灰烬,再也不能讲出有温度的答案。月下仙人还殷殷等着她,但她只能摇摇头,再摇摇头。

月下仙人叹了口气,不再逼她,任她彻底离开了。他没有注意,迎来送往的千百仙官中,少了一个水神;如果他能捞到水神来送别,也没人晓得结局会如何,可能会将人留下,不过也可能是徒增伤痛罢了。毕竟人人都知道,水神长相俏似天帝,而极少数人又知道,水神即是天帝历劫的转世,如今这转世竟也位列仙班,那么天帝怕是再也不能醒来了。

而水神之所以没有来,并不是月下仙人所揣测的伤情,而是他正临时接了一个要紧差事,路过南海时刚巧遇到条闭关结束的恶蛟。这凶兽已有万年道行,就连武神也要打叠起精神来对付。润玉并不敢轻敌,自一开始便出了全力与之周旋。

可激战正酣时,他头上的发带突然从中间崩断,被小心织补好的红绸缺一根线,轻飘飘地从他发上落下。似乎很不吉利,但也不是什么大事,但润玉却猛然收手,觉得惶惑,仿佛心中有头凶兽噬主,在他体内横冲直撞;又好像在万丈悬崖之上一脚踏空,一时间五脏六腑全部错位,不断下沉,疼痛连绵,让他连一句完整的清心咒都念不出来。本来已经穷途末路的恶蛟看准了这时机,陡然暴起,前爪携了拔山倾海的一击,就要朝润玉头上盖去。一个刚刚继位的水神,如何能与这万年凶兽正面抗争?更何况他如今处于弱势,本就自身难保。

但那一击未落到实处。

远方忽然传来白鸟齐鸣,走兽争啸。天与地缓缓升高,一道雷霆横贯天幕,唤来持续了四十九天的疾风骤雨;无根水瓢泼而下,仿若天命残酷的恩典,不可违抗,不可收回。天庭震动,满天神佛都似有所感,抬头向西边望去,只见帝星高悬于天,一尾长龙在云间隐现,白鳞招展,熠熠生光。

水神身死神消,可与此同时,天帝元神归位。他失落的记忆卷土重来,一路高歌快进,势头凶猛,纵然他有心挽留,纵然他万般痛悔,却依然无可奈何,好比赤手空拳,要在洪流里打捞一滴水。醒来后他招来缘机,询问之下才得知,历劫到此才算结束,他缺失的仙元,如今堪堪补齐。可能是身体尚未恢复,也可能是一时失言,他问缘机:

“本座此次历劫,可给了天道想要的东西。”

缘机闻言,叩首道:

“陛下在凡间受了百世辛苦,自然已经偿还完所有过错。天道仁慈,此后不会再降刑罚。”

她低头许久,没有得到回应,斗胆往上一看,发现天帝正垂眼看着一条带有断裂痕迹的发带,久久不语。

“只有最后一世,最为辛苦,”良久,天帝的声音才从她头顶落下,跌落龙椅下高不可攀的台阶,竟然带上了一点潮湿的烟火气,“天道何时对本座仁慈。”

 

白马

同年,润玉去往蓬莱。仙山脚下,邝露闻听有祥云路过,便出来相迎。她久居蓬莱,早不问世事,自然也不知道天帝已经苏醒,仙元也已修复。她看见熟悉面孔,还当作是千年前南天门口的一次认错,只是她知错就改,这次已经可以坦然待之:

“水神此来,有失远迎。”

润玉看着她,他们许久没有离得这样近,这样亲密;呼吸相闻,气息纠缠,让人心中升起万千贪恋。他终于知道她是他的夜,是他的明,是他不可逾越的忘川,是他守望万年的参宿。明明她生命中的每次伤心都是为他,每次绚烂也是为他,但他自己却好比隔岸观火,雾里看花,虽然每次都亲眼看见那泪水的形状,却没有一次来得及伸手帮她拂去。总是走错一步,总是棋差一着,她站在他身后万年、站在他眼前万年,年年都蹉跎,眼眼都错待。

太微曾教导他,凡人有道,仙魔亦有道。天命将所有人握在手里,反复磋磨,有时你被磨出尖锐棱角,有时你被磨得人形顿消;但不管是哪一种磨,都是不容反抗的,若是不信——

不信,如何呢?润玉想。在他沉睡的那么多个日月里,他想忘记的一切如潮水般涌来,将他兜头淹没。生母死时他不信,将半数仙元割舍时他不信,下凡历劫时他不信,让邝露等他的时候,他仍然不信。容不得你不信,太微说,因为不管你信与不信,天命即是天命。

为什么人要信命?

仿佛这一生,他都在追寻这个答案。此刻他看着邝露,终于在闪念间明白,如果他从一开始便信命,这后来的种种伤心,都不会再有了。

正是因为他不肯信,不愿信,如今才会站在这里,肝肠寸断。

天道将他握在手中磋磨了这样久,如今终于觉得腻烦,便彻底将他抛弃了。

他想了这样多,想得这样久,把他的一生都想过一遍,但其实也只是晃了会神。邝露还在等着他的答复,是了,水神来得这样突然,是该有个理由。

“我成仙上千年,还未历过仙劫。”

他眼睛一眨不眨,深深望着她,用这最后一眼将她牢牢记住:

“下月初三,我便自请去不周山,镇守万年,重塑仙身。此番来向上元仙子道别,当初润玉初登仙界,多谢上元仙子一路照拂。”

以后只用闭上眼,便可以和她重逢了。

转身离开的时候,七情寂灭,万物皆抛。属于天帝的两道朝绶从他肩头垂下,他戴上朝冠,珠帘跌落,挡住后面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。他想要执笔写下一道恩赐,但思考良久,也不知到底该写什么。可能因为她曾经最想要的他给不了,如今最想要的,他却没有机会再了解。

只是觉得有些可惜。

他让邝露白白等了那么久,白白流了那么多眼泪。

但到了最后,他依然不能把她想要的人带回来。

他也不能让她知道,自己其实并未食言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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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篇和危墙不是1个世界,是另外独立的1个故事,有机会再拓展成长篇8⃣️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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